说中道西：橙子、橙色与orange
文/陈国华
又到了吃柑橘的季节。
小时候家住西安。每逢这个季节，父亲的工作单位就派车去四川拉广柑和橘子。这两种水果很容易区分——广柑大，果硬，色黄、皮难剥，味酸甜；橘子小，果软，色红，皮好剥，味甜。当时不知道广柑其实就是一种橙子（orange），也不知道橘汁并不一定是橘子榨的，柑橘榨的汁都叫橘汁，橘汁和橙汁的区别是后来的事。不记得吃到橙子是什么时候，只记得1973年到广州为秋季出口商品交易会做翻译，在那里吃到了又大又黄的蜜橘。后来到加拿大留学，看到大学食堂的水果台上除了有橙子外，还不时摆着不同大小和颜色的mandarin、tangerine、clementine，查英汉词典，发现所给的汉语对应词都是“橘子”或“柑橘”，只有satsuma的对应词是“蜜橘”。这种柑橘“一锅煮”的情况至今基本没有改变。
人们通常说的橙子，在英文里严格地说应该叫sweet orange“甜橙”，因为被称为orange的水果至少还有sour orange“酸橙”（又称bitter orange“苦橙”）、mandarin orange“橘子”和bergamot orange“香柑”。《百度百科》和《维基百科》都说橙子是“芸香科柑橘属植物橙树的果实”。这种说法显然是遵循了以拉丁文命名的植物学分类体系。在这一体系中，甜橙被归入Rutaceae科（family）下的Citrus属（genus）。“芸香科”对应Rutaceae没有问题，用“柑橘属”来对应Citrus却有问题，因为Citrus下面有枸橼（citron）、柠檬（lemon）、青柠（lime）、橙（orange）、柚（shaddock）等多个种（species），而由柑和橘合成的柑橘应该指由蜜柑（satsuma）、红橘（tangerine）、黄橘（clementine）等多个品种组成的柑或橘（mandarin orange）。柑是橙和橘杂交的结果，皮比橙子好剥，但比橘子难剥，果实也比橘子硬，有的品种的柑子，西方称之为orange，有的品种，他们称之为tangor，这个词的前一个音节tang-取自tangerine，后一个音节-or取自orange，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橘橙”。这样看来，与其说橙是柑橘属下面的一个种，不如说柑橘是甜橙的亚种，这些水果的共同特点是果汁一般都比较甜。从词源上看，Citrus是Citron-tree“枸橼/yuán/”（又称香橼）的拉丁文名字，植物学家用Citrus作为属名，因为他们认为在枸橼、柠檬、青柠、橙、柚这些植物中，枸橼的身份最纯洁，是这些植物共同的父系祖本，其他都是杂交的结果。如果我们接受把甜橙归入Citrus属的分类法，就应该说“甜橙是芸香科枸橼属甜橙树的果实”。
过去人们根据orange的词源来推测甜橙的发源地。在下列语言里，甜橙的叫法分别是：
☆ 葡萄牙语laranja
☆ 古代意大利语佛罗伦萨话narancia、威尼斯话naranza、米兰话naranz，现代意大利语arancia
☆ 古代法语orenge，现代法语orange
☆ 中代英语orenge，现代英语orange
☆ 晚期梵语nāranga (नारङग)
☆ 印地语nārangī (नारंगी)
☆ 波斯语nārang或nāring
这些词显然是同一个词的不同读音或拼写，其中波斯语有关甜橙的记录最早。可是既然古代波斯不具备甜橙生长的气候条件，也没有种植甜橙的传统，而古代印度二者都具备，于是人们推测印度是橙子的发源地（见OED第2版）。
关于橙子或甜橙的来源，《百度百科》和《维基百科》中文版一开始都说，橙子“起源于东南亚”；可是接下来《百度百科》又说“橙子又叫金环、黄果[……]，原产于中国东南部”，《维基百科》中文版也说“甜橙是酸橙在华南的变种”，前后明显不一致。《维基百科》英文版的说法更是自相矛盾：“橙子或许起源于东南亚，早在公元前2500年已经在中国有栽培”。人们会问，既然起源于东南亚，为什么其最早栽培地却是中国？
早在1970年，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第四卷第一分册里就断定：
毫无疑问，这些[橙]树的原产地和栖息地是喜马拉雅山断层块的东部和南部山坡，证据就是中华文化区里生长的久已确立的橙树品种最多，而且极为久远的中文文献里提到了这些树；此外，中文里有相当多表示其特定种属的单个汉字：不仅橘表示“橙子”，柚表示“柚子”，而且柑表示“某些种类的橙子”，橙表示“甜橙”，栾表示“酸橙”，橼表示“枸橼”，这些都表明该命名系统年代久远。（There can be no manner of doubt that the original home and habitat of these [orange] trees was on the eastern and southern slopes of the Himalayan massif; a fact which is reflected in the presence of the maximum number of old-established varieties in the Chinese culture-area, also in the extreme antiquity of the Chinese literary references. It is also betrayed by the considerable number of single written characters denoting particular species – not only ju for orange and you for pomelo, but also gan for certain kinds of oranges, cheng for sweet oranges, luan for the sour orange and yuan for the citron – always a sign of ancientness in the nomenclature.）
在比较专业或权威的说法是，“自然界里没有发现野生状态的橙子；人们假定华南、印度东北部，或许还有东南亚（前印度支那），都有可能是甜橙的发源地”1。网上的《生命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of Life，简称EOL）则明确宣布“橙子或甜橙起源于华南”。事实上，植物学界很早就认识到橙子原产于中国，权威专家给它起的拉丁文学名Citrus sinensis，直译成中文就是“中华枸/gōu/橼”。
甜橙原产于华南这一事实不仅被植物学界普遍接受，其名称在欧洲的传播也支持这一论断。《温暖气候的水果》作者莫顿（Morton）认为，甜橙是意大利商人在1450年以后或葡萄牙航行家在1500年前后带到地中海的，在那之前，欧洲人仅利用橼属水果（citrus fruits）的药用功能2。我认为葡萄牙人带回甜橙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在东南欧和西亚的一些语言里，“甜橙”与葡萄牙同名，例如：
☆ 阿尔巴尼亚语portokall
☆ 保加利亚语 portokall (портокал)
☆ 罗马尼亚语 portocală
☆ 希腊语 portokali (πορτοκάλι)
☆ 阿拉伯语 al-burtuqal 
☆ 格鲁吉亚语 phortokhali (ფორთოხალი)
☆ 土耳其语 portakal
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很简单。这些国家要么位于内陆，无法进行海上贸易；要么虽毗邻大海，却没有远洋贸易的能力，因此只知道是葡萄牙航海家给他们带来了这种多汁的水果，不知道甜橙的原产地在哪里。
16世纪中叶，西班牙人把甜橙带到了南美洲和墨西哥。甜橙在西班牙语里是naranja，意思是“黄果”，于是加勒比和拉丁美洲一些地区的人管甜橙叫naranja de China（来自中国的黄果），或干脆叫China（读作cheena）。在西欧一些国家，人们知道甜橙原产于中国，荷兰人管它叫sinaasappel（中国的苹果）或appelsien（中国苹果）3；德国人过去管它叫Apfelsine、Chinaapfel（中国苹果）；法国人过去也曾管它叫pomme de Sine（来自中国的梨果）。
注释：
1. Julia F. Morton (1987), Fruits of Warm Climates. Miami, FL: J.F. Morton, p.134.
2. 同上。
3. 英语apple、荷兰语appel和德语appfel从一开始就还有“果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