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vs粗鲁

文/金圣华

（一）

那一束花，开得很盛，芬芳四溢，插在花瓶里，瓶子用铁丝系紧在车厢前端。在香港也见过出租车里插花，都是一些姜花、白兰之类，从没看到过这么一大束火百合，有模有样地插在瓶子里，在车程里孤芳自赏，顾盼生姿。

火百合，对了，每一次去北京拜访杨绛先生的时候，总是在客厅里看到鲜花，最常见的就是粉红色的火百合，清新的花香跟室内浓浓的书香搀揉在一起，使人想起了《踏雪寻梅》的歌词：“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但是这里，在台北的出租车厢里，猛然看到这么一束采得瓶供养的好花，随伴的是市声、繁嚣，是高速公路上的车水马龙，这光景不是该心浮气躁的吗？前座的司机却笑眯眯，一点儿火气也没有，专心维护着他敬业乐业的尊严，享受着生命中有花共度的好时光。

“你们到了以后，千万小心钱包，要注意扒手啊！”在前往士林夜市的途中，司机不忘殷勤的叮咛。他又不厌其烦地把牢靠的出租车号码告诉我们，怕我们万一回程时找不到车，可以电召。

在台北购物，超过某一数目，游客可以享受5%的免税额，店员似乎比顾客更在乎，诚品的售货员把我跟女儿的消费仔仔细细地计算了一番，左拼右挪，终于算出两人都可以享受免税的数额，然后再奉上商店的优惠卡，并告诉我们购得的衣物该如何洗涤，如何保养。她的细心专注和体贴入微，仿如一朵微笑的花，绽放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临近周末，气温骤降，寒风刺骨，旅馆门口的雇员礼仪周到地为我打开大门。“你不冷吗？为什么不带一条围巾？”望着他敞开的领口，我随口问道。“哦！因为天气冷，在外面站着，带上围巾站久了会出汗， 出了汗，如果除下，一冷一热，就特别容易感冒，因为怕感冒，所以不敢带围巾。”他详详细细地回答，一面连连鞠躬，仿佛有顾客垂询，是一件头等大事，必须得毕恭毕敬禀告。

在台北，到任何公家机构去办事，先有职工为你倒茶、 让座，每一个地方都放好纸笔，还设有各种度数的老花眼镜，供你使用。搭乘捷运，车厢里特设的“博爱座”，在挤满乘客的上下班时段，也绝不见任何年轻人大模斯样地霸占不让，就算是其他座位上的乘客，一看到银发族上车，也会自动自发地立即让座。

“台北日子好过吗？薪酬特高吗？工作没有压力吗？前途都有保障吗？”心中不禁疑问，不然，为什么人人都这么温文有礼？气定神闲？

（二）

星期一黄昏，如往常一般，搭乘火车返回中文大学教书。下午六时下班的时候，车厢里逼迫得水泄不通。找一个靠门的座位坐下，方便到了大学站得以在人缝中挤出一条下车的路。不一会儿，上了一个中年妇人，身穿豹皮花纹背心，手提LV皮包，带了五六个大包小包，随手一放，一半堵住门口，一半塞在我的脚前。再一会儿，她那肥胖臃肿的身躯不断靠近我的脸庞，一面不停地开皮包，关皮包，把手机掏出放进再掏出，用一种听不懂的方言对着电话大声吆喝起来。她那粗壮有力的手肘在我眼前寸许的地方挪来挪去，手腕上的LV随之来回晃动。为了确保安全，我除了哑忍，只好用手遮住眼睛。

谁知道这一来竟惹怒了对方，她忽然发难，用不纯熟的广东话破口大骂：“你怕什么？你有位子坐，我又不会碰到你，有位子坐还要怕？有本事的不要坐火车，坐私家车去！”骂完了，见我没有回嘴，又高声嚷嚷打她的电话去了。

真不知道她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客？

高官说，香港人多好，上不了公交车，最多等下一班，他可知道一般小民就算上得了车，也还得忍受这般粗暴无礼的对待？

这城市怎么啦？难道病了吗？忽然，想起了台北，想起了捷运里的博爱座，出租车上的火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