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东亚病夫”
发布时间:2018年02月07日
作者:作者:Chenguohua  

再议“东亚病夫”

 

/陈国华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东亚病夫”这四个字一直令国人或华人感到奇耻大辱。其实这完全是个误会。

 

北京2008奥运会官方网站上有一个栏目“中学生奥林匹克知识读本”,里面有一篇文章,题为“从‘东亚病夫’到竞技大国”。文章说“1949年之前,中国运动员参加了3届奥运会,每次都铩羽而归,一牌未得。当时一家外国报纸刊出了这样的一幅漫画:奥运五环旗下,一群蓄着长辫、身穿长袍马褂、形容枯槁的中国人,扛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鸭蛋,画题为‘东亚病夫’。对运动员的这种侮辱和嘲讽,反映了灾难深重的旧中国在国际上毫无地位”。中国网上的一篇文章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定为1936年第11届柏林奥运会之后,运动员们看到漫画的地点是回国途中的新加坡。刊登这幅漫画的报纸至今也没有找到,但是在中国人眼中,“东亚病夫”成为外国人对中国人的贬称,讽刺中国人身体衰弱,不堪一击。崇尚体育救国或强身救国的志士仁人往往以摘掉国人头上这顶耻辱的帽子为己任。

 

据说,1901年一位俄国大力士来到天津戏园卖艺,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打遍中国无敌手”。霍元甲得知后前往戏园观看。这位大力士一番表演后,开始自吹自擂,并口出狂言“东亚病夫”如有强者,欢迎上台较量。霍元甲按捺不住,跳到台上,大声说:“我是‘东亚病夫’霍元甲,愿当众与你较量!”翻译将霍元甲的情况告知大力士。大力士瞭解情况后,急忙向霍元甲道歉。霍元甲质责他“为何辱我中华?”并要求他公开认错,否则就与他决一雌雄。面对霍元甲的挑战,这位大力士始终不敢出手,最后灰溜溜地离开天津。

 

又据说,1909年英国大力士奥皮音在上海张园设擂比武,并在报上刊登广告,大肆吹嘘,侮辱中国人为“东亚病夫”。霍元甲也在报上刊登广告:“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一病夫,愿与天下健者一试”,并声言“专收外国大力士,虽铜筋铁骨,无所惴焉!”奥皮音始终未敢与霍元甲交手。

 

电影《精武门》(1972)里有这样一段情节:日本人开的武馆虹口道场以祭奠霍元甲为名,派人给精武会送去一块写有东亚病夫的匾额。李小龙扮演的陈真抗着这块匾只身来到虹口道场,痛快淋漓地击败了众多日本武士,最后飞起一脚,将匾额踢得粉碎,为中国人出了一口恶气。

 

中央电视台2009年播出的电视剧《李小龙传奇》里多次出现与“东亚病夫”有关的场景,编剧和导演为该电视剧设计的一个主题就是,李小龙要通过自己的武功改变洋人把华人视为东亚病夫的传统看法。

 

其实,外国人从来没有把中国人或华人称为“东亚病夫”,因为那得说the sick men of Asiathe sick people of Asia,而这两种说法都不存在。中国确实曾被外国人说成the sick man of Asia,译成中文就是“东亚病夫”,但这个说法并没有嘲讽或侮辱中国或中国人的意味。王锦思在一宁网上的文章指出:“李小龙的时代,‘东亚病夫’并非一个西方人和日本人侮辱中国人的惯常称呼。”陈真是一个虚构人物,电影《精武门》里围绕那块“东亚病夫”匾额发生的事,自然是虚构。霍元甲虽不是虚构人物,在关于他的传说中,凡涉及“东亚病夫”的内容,也肯定是虚构。

 

据周英杰(2008)考证,最早称中国为“病夫”的实际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自己。189534日至9日,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题为《原强》的文章,认为:“今夫人之身,惰则窳(yǔ,瘦弱),劳则强,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则有速其死而已。中国者,固病夫也。”严复的意思是说,中国本来就是一个病人,给这样一个病人治病,不能下猛药,只能调理、改良。

 

18961017日,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转载了英国《伦敦学校岁报》评价甲午战争的一篇文章,题目叫“中国实情”。这篇文章被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译发,其中的一句话说:“夫中国—东方病夫也,其麻木不仁久矣,然病根之深,自中日交战后,地球各国始悉其虚实也。”自此“东方病夫”的说法广为流传,忧国忧民者常用它比喻自己的祖国。蔡锷在《军国民篇》(1902)中说:“显而言之,则东方病夫气息奄奄,其遗产若是其丰,吾辈将何以处分之?”1915年,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今日之教育方针》一文,痛心地说:“艰难辛苦,力不能堪;青年堕落,壮无能力,非吾国今日之现象乎?人字吾为东方病夫国,而吾人之少年青年,几无一不在病夫之列,如此民族,将何以图存?”

 

以上的说法都是“东方病夫”。“东亚病夫”的说法最早出现于日本横滨新民丛报社190312月出版的梁启超所著《新大陆游记》,梁启超在书中说:“而称病态毕露之国民为东亚病夫,实在也不算诬蔑。” 1905年小说《孽海花》出版,封面注有“爱自由者起发,东亚病夫编述”字样,“爱自由者”是教育家金松岑的笔名,而“东亚病夫”是曾朴的笔名。“东亚病夫”的说法由此传播开来。

 

不论“东方病夫”还是“东亚病夫”,都有两种解释:一种指中国(如《伦敦学校岁报》和严复、蔡锷的文章),另一种指中国人(如陈独秀、梁启超、曾朴的著作)。毛泽东持第一种解释,他在1956年《增强党的团结,继承党的传统》这篇讲话中指出:

 

过去说中国是“老大帝国”“东亚病夫”,经济落后,文化也落后,又不讲卫生,打球也不行,游水也不行,女人是小脚,男人留辫子,还有太监,中国的月亮也不那么很好,外国的月亮总是比较清爽一点,总而言之,坏事不少。

 

在毛泽东看来,“东亚病夫”喻指经济和文化落后的中国。尽管他也提到中国体育不行,但那是从文化角度看问题,并不是说中国人体质不行,是病夫。郭沫若持第二种解释,1959年他在 《全运会闭幕》这首诗中写道:“中华儿女今舒畅,‘东亚病夫’已健康。”郭沫若显然以为“东亚病夫”喻指不健康的中国人或“中华儿女”。不论哪种解释,“病夫”的意思都是‘病人’,都看不出有讥讽、侮辱的意味。

 

“东方病夫”的英文原文现在找不到了,估计是the sick man of the East。与the sick man of East Asia‘东亚病夫’一样,它套用了英语的一个常见的固定表达式the sick man of XX通常是一个洲名,如the sick man of Europe‘欧洲病夫’,用来喻指某个国家。这个表达式从始至今都没有讥讽所指国家的含义。

 

“欧洲病夫”的说法一般认为是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首创,用来形容在欧洲列强的金融控制下经济日益衰落、国土连遭丧失的奥斯曼(Ottoman)帝国。然而据维基百科上相关条目作者考证,尼古拉一世是否真的说过“欧洲病夫”,还是个谜。时任英国驻彼得堡大使乔治·西摩(George Hamilton Seymour)在1853年写给首相约翰·拉塞尔(John Russell)勋爵的信中引用的尼古拉一世形容奥斯曼帝国的话只是说“我们手上有个病人,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We have a sick man on our hands, a man gravely ill.),根本没有提欧洲。有案可查的“欧洲病夫”最早出现在1860512日的《纽约时报》上:

 

The condition of Austria at the present moment is not less threatening in itself, though less alarming for the peace of the world, than was the condition of Turkey when the Czar Nicholas invited England to draw up with him the last will and testament of the ‘sick man of Europe’.

 

奥地利目前的情形,与沙皇尼古拉邀请英国与他一起起草土耳其这一“欧洲病夫”的最后遗嘱和证言时土耳其的情形相比,本身并不较少具有威胁性,不过对于世界和平来说,不那么令人警觉而已。

 

后来,欧洲许多国家都曾被说成是“欧洲病夫”。1970年代的英国经常被说成是“欧洲病夫”,因为劳资纠纷不断,经济实力下滑。1990年代之前爱尔兰和葡萄牙也常期被冠以“欧洲病夫”的帽子,因为这两个国家生产力低下,国库空虚,人民贫困。后来爱尔兰加入欧盟,发展迅速,甩掉了“欧洲病夫”的帽子; 1990年代,俄罗斯和许多东欧国家被称作“欧洲病夫”,原因是这些国家陷入严重经济危机,酗酒和吸毒之风蔓延,艾滋病广为流传,人口和人寿水平下降。1990年代后期,媒体又给德国戴上这顶帽子,因为东德和西德统一后,德国经济陷入困境。2005521日的《经济学人》把意大利说成是“真正的欧洲病夫” (The real sick man of Europe)。法国也未能幸免,200736日,《摩根·斯坦利:全球经济论坛》上刊登的一份报告里称法国为“新的欧洲病夫”。葡萄牙由于经济落后,直到2007412日仍被《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称为“新的欧洲病夫”(The new sick man of Europe)。2008415日的《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ph)再次把意大利称为“欧洲病夫”,因为文章作者认为意大利的政治体制妨碍了其经济改革。可见,一个国家只要政治和经济出了问题,造成国力下降,都可以被称为其所在地区的“病夫”。

 

看来,“病夫”虽不是什么好词,却也没有羞辱某一国家的含义,因为生病虽不是好事,病人却没有什么可耻之处,人人都有可能生病。有意思的是,为什么“东亚病夫”这个词却让国人乃至世界各地的华人那么反感?问题很可能出在夫字上。尽管sick man与“病夫”在词汇语义上十分对应,彼此的联想意义却大为不同。查与后缀夫搭配的词语,屠夫、马夫、车夫、挑夫、轿夫、脚夫、农夫、渔夫、清道夫、贩夫走卒、独夫民贼,绝大多数是体力劳动者,所从事的绝大多数是被人看不起的营生,绝大多数词带有贬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处在这样一个词语群体之中,“病夫”成为贬义词也就不奇怪了。

 

1984年许海峰获得夏季奥运会第一块金牌,当时万众欢呼中国已经彻底甩掉了“东亚病夫”的帽子。就奥运会奖牌数而言,中国早已成为世界竞技比赛的强国;就GDP而言,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就整体武器装备而言,中国已成为第三号军事大国。然而面对一个源源不断滋生出千千万万、大大小小腐败分子的庞大机体,谁能说这不是个新的sick man of East Asia

 

(转自微信公众号:陈氏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