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狄金森的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
——解读与翻译
文/陈国华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是美国最富盛名的女诗人,其成就和地位如今不亚于与她同时代的同胞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和大洋彼岸的艾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布卢慕(Harold Bloom)在《西方经典》(The Western Canon,1994: 272)中甚至断言:“自但丁以来的西方诗人中,艾米莉·狄金森是除莎士比亚以外展现出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人”。狄金森的文学地位在各种文学选集中得到确认和彰显。在《诺顿西方文学选》(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Literature,2005)里,惠特曼的诗收录了两首,丁尼生的诗收录了三首,狄金森的诗收录了19首。当然,狄金森的诗一般比较短,收录的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国内对狄金森诗的介绍可能始于新月派诗人叶公超(1904~1981)发表于1929年《新月》杂志第2卷第2期上的书评“《美国诗抄》(American Poetry 1671~1928):现代英美代表诗人选”。文中指出,《诗抄》中爱伦坡、狄金森、惠特曼和弗罗斯特这四位诗人的诗收录的最多,而在这四人当中,狄金森的诗(共24首)最多。狄金森的诗拥有众多中文译者和译本,其中以大陆江枫和台湾余光中的译本最受欢迎。特别是江枫的译本,多次再版,其所译的《篱笆那边》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你无法扑灭一种火》入选人教课标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外国诗歌散文欣赏》,《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入选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小学部分)的《中外儿童诗精选》。其他译者的一些译文也被收入多个不同版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或读本。这些诗中,被收录或引用最多的可能是本文所讨论的这首诗。和狄金森的其他诗一样,这首诗也没有标题,为了论说方便,我们不妨称之为The Soul。
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 –
Then – shuts the Door –
To her divine Majority –
Present no more –
Unmoved – she notes the Chariots – pausing –
At her low Gate –
Unmoved – an Emperor be kneeling
Upon her Mat –
I’ve known her – from an ample nation –
Choose One –
Then – close the Valves of her attention –
Like Stone –
北京外国语大学张剑教授的博士后周建新(简称“周”)最近完成了狄金森诗歌全集(共1775首)的翻译,笔者有幸读到其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艾米莉·狄金森诗歌译介研究及全集翻译”和《艾米莉·狄金森诗歌全译本》译稿。对于The Soul,周在对已有8种译文2进行比较的基础上,提供了新的、颇有改进的译文。笔者对照阅读这9种译文,发现原诗中一些词语的解读仍有一些可推敲之处,各家的译法也多有不同。下面就这些可推敲之处和不同译法,提出自己的看法。
诗的头两个词The Soul是这首诗理解之路上的头一只拦路虎。除董将之译成“心灵”外,其他译者都译成“灵魂”。“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江枫),听起来富有哲理,除了her的意思没有表达出来外,单就这句话本身来说,译文也没有问题。可是如果把her的意思译出来,如“灵魂选择了她自己的朋友”(余)问题就出来了,因为灵魂是与肉体对立或脱离肉体的事物,不应有肉体上的男女之别。狄金森一生以古怪(strange)或怪异(eccentric)著称,不仅其诗风古怪(见周建新“报告”),而且写了那么多诗却不愿公开发表,这种行为也够古怪的。怪异之人难免有怪异的想法,狄金森如将灵魂拟人化,认为它有男女之别,也并非不可能。但如果是灵魂选择伴侣,它要么选择某一人身(body),要么选其他灵魂。若把society解读为指某一人身,则第3行里Majority的所指不好解释,难以想象‘人身’意义上的Majority(而且是divine Majority)能指什么;若解读为其他灵魂,则又与后面两节里提到的an Emperor和One from an ample nation无法呼应,这二者都存在于人世,都不是灵魂。由此推断,The Soul不应该用于类指,表示‘灵魂’,而是用于特指,表示‘此人’,而soul就有“a person, an individual”的意思(见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简称OED,soul条下13a)。按照‘此人’解读,则The Soul可以指狄金森本人,而且her的所指也有了着落。狄金森的生活经历似乎也支持这种解读。狄金森活着的时候,出版社、杂志社的编辑不时登门索求诗稿,各种仰慕者的来访更是络绎不绝。这些来自狄金森社交圈子之外的大批不速之客令狄金森很是烦恼(见周建新,同上)。因此她有可能是在借这首诗表达自己的社交原则。不过即使Soul指称的是人,其所传达的意思也多于‘人’,也就是说,诗人肯定还是想借soul这个词的多义性,传达一些连带意义。译文可以考虑选一个以灵字作为中心词的合成词,如魂灵。考虑到这一背景,Society的意思也值得推敲。这里的意思不是 “社会”(木)、“社群”(董、李),也不是“朋友”(余),而是 “伴侣”(江)3(见OED,society条下I.1.e)。但是伴侣这个词多用于指单数,如人生伴侣、终身伴侣,而society通常用于指复数(persons),因此这里译成社交圈或同道,可能更确切。
这首诗最难解读的是To her divine Majority/Present no more。狄金森虽然善于交友,曾将自己的诗作寄给100多位亲戚朋友,其社交圈并不大。她与几位男士过从甚密,却和妹妹一样,终身未嫁,“人生中最后十多年甚至足不出户,直至去世”(周建新,同上)。因此her divine Majority似不能译成“她那神圣的/济济多士的圈子”(余);译成“其他崇美的人和物”(王),则“崇美”与divine不对应,“物”的意思也多余。Majority有“the dead”的意思,主要用在to join the majority和to go/pass over to the majority这两个短语里(OED,majority条下3c),这里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因此译成“她的神圣的去世者”(吴)也不合适。译成“她神圣的决定”,再把下面的Present译成“干预”(江、张);或译成“她的神圣选择权/她神圣的选择权”,再把Present译成“向……荐举人选/推荐”(董/李),虽然意思也通,但终究缺乏依据,不是原诗的意思,因为majority没有‘决定’或‘选择权’的意思,present也没有‘干预’或‘荐举’、‘推荐’的意思。这里可以说得通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 “The state of being major or of full age”(OED,majority条下2),即‘成年’;英语里未成年者叫minor,成年者叫major(见OED相关条目)。网上有博客(The Era of Casual Fridays)解释说,这里的majority相当于débutante,即上流社会年轻女子首次正式进入社交界,经过这一亮相,相关女子便可名正言顺地谈婚论嫁4。第二节里关于求爱(courtship)的描写支持这种解读)。也就是说,The Soul一旦选择了自己的社交圈,也就不再考虑那貌似神圣的成年礼了。Majority最常见的意思是“多数”(木、周),但什么是“神圣的多数”,仍是个问题。曾跟笔者做博士后研究的邵雪萍熟读狄金森的诗作,她认为,狄金森在世时,一直以不合时流的少数派自居。那么多数派可能就是那些登门造访的出版界人士和大批仰慕者。至于divine,可以有两种解读。用来形容人时,这个词有‘才高八斗’5(OED,divine条下5)的意思。另一种可能性是,狄金森虽然烦恼他人对她生活的打扰,却常担心自己不给面子的做法会得罪人(见周建新,同上)。也就是说,这些大多数人对她来说具有某种不可冒犯的神圣。从邵雪萍在北大图书馆帮我拍摄的这首诗的手稿6来看,页面最下方有狄金森提供的几种替换措辞,其中第一节第3行To的替换措辞是On。可见狄金森有‘对神圣的多数人关上门’的意思。不过既然To最终替代了On,这种解读无法成立,因为只有shut the door on somebody的说法,没有shut the door to somebody 的说法。
Present有名词、及物谓词和形容词这三种用法,意思各不同。首先,这里的Present不可能是表示‘礼物’的名词;其次,它也不可能是谓词,因为它不像前面的selects和shuts那样有形态变化,而且Present如果用作谓词,只能是及物谓词,这里却没有可以被视为宾语的成分。此诗手稿显示,Present的替换措辞是Obtrude‘闯入’。余光中或许瞭解这一点,于是把Present no more译成“请莫再闯进”。如果前面的意思是‘神圣的大多数关上门’,那么余光中的译法没有问题。但是Present在这里只可能是形容词,To her divine Majority/ Present no more的常规语序是Present no more/ To her divine Majority。present to的意思是‘考虑;关注;操心;留意’7(OED,present a. (adj.) A.adj.4)。Present no more可以译成“再也不眷顾操心”(王)或“再也不理”(周),不能按present的一般意义‘在场’理解,译成“不再显露”(木)或“不再露面”(吴)。
第二节不仅通过否定前缀Un-与上节最后一行的no more在语义上紧密相连,而且两个并列的过去分词Unmoved和上一节的Present no more一样,都是第一节主句的伴随附语从句,从而使第二节与第一节在句法上连在一起。这样,She notes…也和an emperor be kneeling一样,都只能解读为两个过去分词从句的从句。译文如要取得原文的效果,最好维持原诗的语序,先译分词从句。接下来的notes,表示主动意义的译法有“静听”(余、张)、“发现”(江、周)、“留意”(木)、“注意到”(吴、李),表示非主动意义的译法是“见到”(董),再就是略去不译(王)。既然前面诗人说了不再考虑the divine Majority,她就是想维持一种隐居性的生活方式(withdrawal或renunciation),其心境应该接近于“见南山”而不是“看南山”,因此还是“见到”好。
接下来的Gate,除了“正门”(吴)外,各家都译成“门”,与第一节里的Door的译法没有区别。“正门”与“旁门”相对,一般比旁门高大,译成“正门”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描写的是一所既有正门又有旁门的豪宅,同时把low Gate译成“低矮的正门”,语义上也不匹配。这里的Gate不妨对译成古诗里时常见到的“柴扉”,在英美国家,宅院的前花园(front garden),很多是这种低矮的木栅栏门。
an Emperor be kneeling里的be是祈愿式(the subjunctive),表示让步条件,可以译成“即使一位皇帝下跪”(吴)、“就算是帝王下跪”(董)和“即使一位帝王屈膝”(李)。译成“一位皇帝,跪在…”(江)、“一个皇帝正跪在”(木)、“皇帝君主—跪坐在…”(王)和“一位皇帝跪在”(周),让步的意思没有传达出来。译成“她漠然让一个帝王跪倒”(余)、“她漠然让一个皇帝/跪上…”(张),使一个消极、被动的她成了积极、主动的她。
Mat的译法有多种,包括“草垫”(余、张、周)、“垫子”(吴)、“门垫”(李)、“席垫”(江、木)、“陋席”(王)、“席”(董)。这里的Mat肯定不应是‘席’,译成“席”,就意味着皇帝或帝王进到屋里来了;更重要的是,美国人家里根本没有席。这里的Mat应当是供人进门之前蹭鞋底的踏垫或专供人下跪时垫膝盖的跪垫。
第三节里的an ample nation,9个译本有9种译法,大体可以归为三类:一、国家大,例如“泱泱大国”(余)、“一个很大的国家”(吴)、“一广大国家”(董)、“一片广大的国土”(李);二、国家或民族富,例如“一个富足的国度”(木)、“一个富裕的民族”(王);三、人口多,例如 “人口众多的整个民族”(江)、“人口众多的国度”(张)、“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周)。第三种译法比较对路,因为nation侧重表达的不是国土或国家,而是人民或民族,其次ample用来形容人民或民族,是说人口多,而不是说国家或民族富裕。
接下来choose one里的one指什么,也是个问题。有的译成“一人”(余)、“一个人”(吴);有的译成“一个”(江、张、董、周)、“一”(木、李);还有的译成“其所要”(王)。choose和第一行的select是同义词,因此这里的one应该回指第一行的society,也就是说,女主人公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一个社交圈或一批志同道合者。the valves of her attention的译法也有多样,“留意的花瓣”(余)、“留意的活门”(木)令人费解;“关心的阀门”(江、周)、“目注的门阀”(董)和“关注的阀门”(李),虽然意思不算错,但是意思仍有些晦涩;比较好的译法是“注意力的阀门”(吴)、“心瓣”(张)和“心府”(王)。
根据以上解读,笔者将这首诗翻译如下:
这个魂灵为自己选择知己,
然后,将门紧闭,
对其余神圣的多数人,
不再考虑。
无动于衷,哪怕见到御辇停在
她低矮的柴扉前;
无动于衷,哪怕得知帝王跪在
门外踏垫上求见。
我知道她,已从芸芸众生中
选好知己,
随后,心扉合拢,
如同石壁。
(转自微信公众号:陈氏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