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略论(上篇)
发布时间:2017年11月03日
作者:作者:Guzhengkun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略论(上篇)1

 

/辜正坤2

 

一、东西两大艺术巨人

 

16世纪中叶和17世纪初,在东半球的中国和西半球的英国,各有一位伟大的诗人兼戏剧家正在诗歌与戏剧领域营构不同的艺术景象,震撼着中西的艺术殿堂。他们是汤显祖(15501616)与莎士比亚(15641616)。这两个艺术巨擘虽非同年而生,却是同年而死(1616)。这是偶合巧合,也是一种艺术奇观。

 

晚明的汤显祖身历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虽身怀救世大梦,最终却不得不从炙手可热的官场流落到剧院,成为伶人,救世之梦破碎而为情场儿女之梦。由盛而衰的际遇使汤显祖阅尽人世的炎凉,他遂以诗以剧的形式描绘出勾魂摄魄的艺术性人鬼通情世界。

 

伊丽莎白王朝的莎士比亚,却经历了家道中落困顿、不得不远徙谋生、始于寄人篱下靠伶场献技而终于鹊起文坛的过程。英王詹姆斯一世即位时,莎士比亚已经名利双收。由衰而盛的际遇也使莎士比亚阅尽人世的炎凉。他的诗和剧逼真地映现出惊世骇俗的现实世界。

 

尽管有大量莎士比亚的传记在世,但莎士比亚的身世其实至今仍有些模糊。甚至有学者根本就怀疑现存署名“莎士比亚全集”的作品是否真是出自莎士比亚的手笔。现在还有学者倾向于认为,莎士比亚这个作者应该是存在的,但“莎士比亚全集”很可能是若干作者集体创作的产物。无论情况如何,包含37个剧本、两首长诗及154首商籁体十四行诗和少量短诗的“莎士比亚全集”标志着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文学成就,这倒是大家没有疑问的。有趣的是,莎士比亚的身世这么迷离恍惚,他笔下的作品描摹的文学现象却呈现出惊人的现实逼真性和多样性。

 

与他同时的汤显祖的身世则相对清晰得多。他的作品的著作权很少有人加以质疑。依据现存的许多文献资料,他不仅博学、多才、文采出众,而且人格高尚。他一生创作了两千多首诗,这是难能可贵的。他34岁时中进士,如果以现代学位来比拟,则略高于博士水平。他的文学修养,无疑高于同时代斯特拉特福镇的莎士比亚。有趣的是,尽管他的身世这么清楚真确,他笔下的戏剧作品描摹的文学现象却呈现出惊人的梦一般的迷离缈茫与虚幻性。

 

东西方的这两位文学巨人一阴一阳,既形成对照,又构成互补,相映成趣,互照生辉。

 

二、镜里现实的逼真与飞动心灵的情真

 

两位作者都擅长于诗歌与戏剧写作,但是各自的写作理念却大不相同。汤显祖追求的是情真、情至,莎士比亚追求的是理真、事真。换句话说,汤显祖重在言情,莎士比亚重在写真。汤显祖重主观,莎士比亚重客观。这种区别不仅表面上见诸于他们作品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在深层次上见诸于他们奉为圭臬的写作理念。

 

莎士比亚的写作理念是什么呢?是反映现实的镜子理论。莎士比亚曾借哈姆雷特之口说:“特别要注意的是:你们绝不可超越自然的常规;因为凡是过度的表演都远离了戏剧演出的本意。从古到今,演戏的目的始终犹如举镜映照浮生百态,显示善德的本相,映现丑恶的原形,为社会、为历史,留影存真。”(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辜正坤译,第三幕第一场)尽管这不是莎士比亚正面阐述的话,但因为在整个莎士比亚著作中没有出现与此相反的观点,我们可以把它认定为代表了莎士比亚自己的基本创作理念。在这个问题上,一般的西方学者也是这样认定的。换句话说,莎士比亚认为艺术创作应该像镜子一样尽量逼真地反映显示社会的的一切现象,包括善恶美丑现象。这里要注意的是,第一,莎士比亚的艺术镜子反映的是现实社会;第二,莎士比亚认为,镜子的反映特点是要尽可能具有逼真性。换句话说,艺术作品描写的现象要与现实人生现象达到高度的形似,就如明镜照物一样巨细无遗、客观逼真。

 

汤显祖的写作理念却和莎士比亚的大不一样,甚至相反。

 

第一,莎士比亚强调艺术创作要像镜子一样反映社会人生,暗示艺术家本人要按照镜子映照现实那样客观描摹,不可过分自作主张。而汤显祖却主张:艺术创作要充分发挥艺术家(奇士)心灵的飞动来完成。他在《序丘毛伯传》中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 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显然,心灵飞动说无疑会强化作者的主观能动性,有可能打破现实世界的藩篱,从理性世界突破到非理性世界,比如鬼神世界。

 

第二,莎士比亚强调作家的任务主要是客观叙事,像镜子般描摹善德本相、丑恶原形。汤显祖却主张作家应该把艺术创造的重心放在传达最关紧要的真情、纯情上。他在《焚香记总评》中评论李清照的词,说:“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逐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肠裂。”这里的“真色”指真情。汤显祖所谓的真情是超越生死理性的。他的“临川四梦”所含四部剧作,尤其是其中的《牡丹亭》,就实践了这一理念。在《牡丹亭题记》中他说:“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一般的作家往往将人写得死而不能复生,汤显祖认为那还不是最高层次的情(“情之至”)。最高的情应该还可以死而能够复生。情之至可以扭乾转坤,改变造化的秩序和命运的安排。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题材落到汤显祖手中,其中的两个殉情者很可能还会还魂复生、重作新人。

 

第三,莎士比亚强调作家应该像镜子那样“显示”“映照”所描摹对象的客观状态,使作品所写和现实状态具有最高程度的形似。因为镜子的作用是映照,而非扭曲现实。汤显祖却认为,形似要求只是初级的创作理念。最好的作家不在其所写是否与现实表象形似,而应该是靠飞动的心灵抒写出一种符合“自然灵气”的真情。他说:“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汤显祖:《合奇序》)他慨叹李清照的作品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何物情种,具有此传神手?”(汤显祖:《焚香记总评》)“传神”二字,十分重要。换句话说,如果莎士比亚强调艺术应模拟现实人生的形似特点的话,汤显祖则强调艺术应抒写世界人生的神似特点。

 

其实,莎士比亚的镜子反映论,有其深远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论,即文艺是模仿现实生活的观点。汤显祖强调的情至说,也具有同等深远的历史渊源,可追溯到《诗经》以来的诗主情、诗言志的悠久传统。

 

因此,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文艺观点和艺术创作实际上各自秉承着中西文艺乃至中西文化在深层次上的原型结构,是在同一个时代各择地势开出的异样的花朵,它们都以其芬芳艳丽震慑住了中西两地的读者和观众,但是它们各自的色彩和造型却大大不同,各具令人惊异的丰采。正是这种不同的丰采给他们的作品带来永恒的魅力。如果莎士比亚写出的是和汤显祖一样的作品或者汤显祖写出的是莎士比亚一样的作品,那将是人类的不幸。只有多元文化带给人类多彩的希望、发展和美丽,雷同的重复的文化往往会很快走向死亡,这就是传统中国人的思想,例如中国西周人伯阳父“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思想。这个思想的大意为:世间万物能繁衍滋生,靠的是不同的东西彼此和谐并存。如果一切事物都完全一样的话,世界就再也不能发展了。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路,我在30年前提出了中西文化拼合互补论。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两大文艺巨人也可以这样拼合互补,互彰互动地构建出中西方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学现象。

 

注释:


1. 编者按:本文为《英语世界》杂志特约辜正坤老师为聚焦主题而作,2016年第9期节选了其中部分标题刊发。《英语世界》官网经作者授权,将分上、中、下三篇连载推送全文,以飨广大读者。


2. 辜正坤,北京大学外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原所长,教授,博导,获国务院颁发有特殊贡献专家称号,现任国际中西文化比较协会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莎士比亚研究会会长。代表性理论专著有《中西诗比较鉴赏与翻译理论》《中西文化与比较导论》《莎士比亚研究》等。代表性译著有英译本《老子道德经》《毛泽东诗词》《元曲一百五十首》《易经》,及汉译本《莎士比亚商籁体十四行诗集》和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麦克白》《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