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在龟湾
文/〔美〕E.B.怀特1 译/曹明伦
蚊虫随夜暖而至，我们的卧室成了它们的星空剧场。我整夜忽起忽卧，挥毛巾驱赶蚊虫，为让毛巾有威力，我还将一端浸湿。由于彻夜未眠，今晨我感到头晕，像是喝醉了酒，而这种状态颇利于写作，因命笔立言的责任感此时全被抛在了脑后。昨晚妻子拿来一大块纱网，我俩跪下来给壁炉口蒙上了面纱，使壁炉看上去像个新娘。（我们对蚊虫的来路有多种推测，包括猜它们是顺壁炉烟囱而下。）我曾从第三大道那家五金店买回几个活动纱窗，将其安装在各个窗口，但这幢楼的窗框很旧，而且不规则，结果窗框和纱窗之间便有缝隙，只要没患象皮肿2，任何蚊子都能轻易地钻进房间。（另外把下扇窗提起以亮出纱窗透风时，上下窗扇交错处甚至会有更大的缝隙，这缝隙屋里人很难想到，但蚊虫肯定都不会忽视。）我还买了台老掉牙的窗式空调，只花了25美金，非常便宜，而且我很喜欢。它只能削掉出风口边的热气，对室内温度几乎不起调节作用，但它发出的巨大噪声使人想起乘地铁的情景，因此我可以关掉灯，闭上眼，持巾待挥，被叮上第一口时便想象自己正在挤地铁，被生气的女孩用饰针刺扎。
对龟湾蚊虫的来路，我还有一种想法：它们是从空调进风口吹入卧室的，就像鹰借暖流扶摇而上，蚊虫乘冷风飘然而入。这想法虽然离谱，但一个人要消磨无法入眠的时辰，总得有那么点想法。我曾想买一种老式的喷雾杀虫剂，为此去商店，问伙计要飞牌喷雾枪和喷雾油3，他用怪怪的目光打量我，仿佛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待在哪里。“我们有比飞牌厉害得多的玩意儿。”说着他拿出一罐药剂，该药剂含有氯丹和另外几种不宜明说的化学成分。我告诉他说，我对氯丹过敏，不能用那玩意儿。“会直接伤肝的。”我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
早晨是这房间里最惬意的时分。终于精疲力竭，餍足的蚊子歇在墙头和天花板上安睡，以消困解乏。屋里是乱糟糟一堆床单枕毯和随手丢下的衣袍，窗前有叶片蓬茸的蔓藤过滤明晃晃的日光。像蚊子一样，空调也终于安静下来。到日头当空的正午，从第三大道会传来狂躁诱发者——美洲蝉的噪鸣。花园里会有麻雀唧唧啾啾——那是它们随性的二度求偶4，一种压抑的激情，与酷暑谐和；夏日之恋，悠然而恹然。失去这套公寓，我会怀念它的；今年秋天我们就要搬走，搬回牧场5去定居。我每每试图简化生活，烧掉用不着的书，卖掉不常坐的椅子，丢掉积累的杂物。不过我已经注意到，从长远来看，我这些净化措施——这些我妻子出于谨慎和宽容而听之任之的净化措施——通常都使得生活更加复杂，想必这次也会重蹈覆辙，因为我不信自己会安于这种状态，作为一匹老马，想来我将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着手改善那座牧场。我甚至还会参加一个牧场改良协会。在上次试图用火净化自己6的过程中，我设法弄了个动物园7，而且维持至今，我还在大桶大桶地为动物拎水，有时我觉得干这活儿已力不从心。
注释
1. E.B.怀特（1899～1985），美国作家，曾长期为著名周刊《纽约客》撰稿，以其简洁、生动、恬雅而又不失幽默的随笔著称于世，另著有儿童文学作品《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和《吹小号的天鹅》。
2. 象皮肿又称象皮病，患此病者之腿、臀等部位会因水肿而肥大。
3. 曾用于上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中期的美国飞牌喷雾枪，类似我国上世纪中期广泛使用的滴滴涕（DDT）喷雾器，用时需卸下喷雾罐加注杀虫剂。
4. 北美高纬度地区的麻雀从3、4月份开始繁殖，每年至少可繁殖2窝。
5. 指怀特夫妇于1933年在缅因州汉考克县南部买下的一个濒海牧场。怀特于1938年携妻儿在牧场安家，1942年应《纽约客》召唤重返纽约，此后15年间一直往返于两地，很多时候都生活在那座牧场。
6. 意思是“上次试图简化自己的生活”（指1938年至1942年曾在缅因牧场安家定居），“用火净化”一语双关，一指上文“烧书”，二是借用福音版《圣经》措辞“is purified by fire”[见Good News Bible/Today’s English Version (Zechariah 13:9) ]。
7. “动物园”指缅因牧场的禽畜养殖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