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形状
文/金圣华
“时间好比咱们湿手中的一条蛇,滑溜溜的,你越是想捉牢它,它越是要滑走……。其实时间是喜欢安安静静,和平地休息,喜欢在席子上舒服地横躺下来。”这是一位南太平洋岛屿的酋长对岛民演讲时所说的一番话。(见林文月译《破天而降的文明人》)
时间的确是滑不溜手,难以捉摸的。它像个顽童,喜欢跟人捉迷藏,开玩笑,忽长忽短,又快又慢,绕着你团团转;需要时它板着脸铁面无私,一分一秒都不肯多留,无聊时它涎着脸赖皮不走,让人度日如年,不知如何排遣。
有关时间的用语太多了,好比时光,流光,光阴,韶华,年华,岁华,春秋、日日夜夜、年年月月、积年累月、物换星移;说它慢,是良久、迂久、天长地久、朝朝暮暮; 说它快,则是倏忽、俄顷、刹那、转瞬、弹指等等。有关时间的比喻也非常丰富,以前常用的是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或是一袋烟的工夫、一盏茶的工夫,如今这些都过时了,当然又衍生出许许多多更新的说法。无论如何,时间是无声无息,隐而不见的,你可以形容它,描述它,用比喻来测度它的长短快慢,可是却从不知它到底形状如何,即使明知它须臾不离,明知它常在身旁。
这一回却不同,整整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分分秒秒与时间默默相对,静静相守,终于见识到它的面目,领略到它的长相了。
在特殊的时刻从首尔返港,经历难忘。出发时都说安全无碍,行程照旧,返回时却全城戒备森严,风声鹤唳,身为当事者,岂可掉以轻心?从六月初返港一刻开始,立意自我禁足十四天,不出门,不见客,不活动,不应酬,坚持待潜伏期过去后,再海阔天空与朋友相约,与城市相拥。于是,这就跟时间耗上了!
时间原来大部分是方形的。读书、写文章,方的;煲剧、看电视,方的。不论是盯着书本、计算机,还是电视机,眼前出现的都是一块方方的框架,里头装的是学问、新知、创作、心得,私下就踏实些;里头展现的是肥皂剧,通俗片,内心就有点愧疚,不知自己为何这么不争气,居然让宝贵的韶光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娱乐上了。生命是个钟摆,一辈子都在逸乐和勤奋的两极之间摇摇荡荡,寻找平衡,只有在特殊的时期才放纵自己。从前的年代,认为课外书都是闲书,武侠小说尤然。从小是名乖学生的我,也就对武侠小说敬而远之。当年台北大杂院中邻家的男孩,考不上名校,宣称要写武侠小说,大家都对他嗤之以鼻,不屑为伍,这熊家的儿子长大了名叫古龙。金庸的小说,也是在身怀女儿时才第一次接触的。那几个月,可以尽情吃,尽情睡,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而理直气壮。非常时期做非常事,自我隔离的两周里,时间在闹别扭,但是不必敲钟打更,只要凝视着一个方块,再接上另一个方块,管它里头塞的是花团锦簇,还是败絮破棉,就知道光阴在一点一滴缓缓流淌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不知道宋朝时李清照望着的窗户,是圆的,还是方的?
时间也是线状的。闭门谢客、足不出户的日子,总得锻炼一下。走路吧!从客厅一端,走向门口,转身折回,向饭厅走去,穿过走廊,绕进书房,踏足睡房,再往回走。如此周而复始,不停绕圈,时间就变成一条迂回的曲线。常识告诉我们,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一条直线,但当你手上捧着分分秒秒,就像一堆花不完的零钱时,就会自然而然弃直取曲了。走完路,还有空余,就做体操啰!李欧梵的夫人李子玉曾经很热心的教我甩手运动,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一天要甩多久?听说最少半小时。这运动,甩四次手,蹲一次腿,听说持之以恒,必有奇效。于是,时间就化为弧线,重复又重复,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仿佛永无止境似的,明明在维护健康,怎么竟然有消耗生命的感觉?沉闷?无聊?可这世上谁不是日日在做十之八九的无聊事,以维系那一二分的快乐和逍遥?
方形与线状之外,时间也会出其不意地以点状或不可名状、棱角处处的模样出现。尽管零零碎碎,只要能够善用之,点状的时间还是能够积少成多,发挥作用的。翻译名家林文月是烹饪高手,常在家中宴请亲朋,当一切准备就绪,而宾客尚未登门时,她会争分夺秒,到书房中摊开的译稿前改改弄弄,或增译几行,经典巨著《源氏物语》也就是坚持这样操作,历经五年光阴翻译出来的。自我禁闭的日子里,点状的时间却并不如此慈眉善目。每天在面与线之间提心吊胆,关注疫情的发展,忽听得北国有人在十四日潜伏期过后才病情发作,不由得心惊胆战,杯弓蛇影,时间忽然变成了刺猬,剑拔弩张,在心头东扎一下,西捅一刀,难道耗过了三百三十六小时之后,还得再捱无穷无尽的日日和夜夜?
过去了,终于过去了!十四日的自我禁足,终于让我醒悟到与时间的相处之道。只要心平气和,不要心浮气躁,一个个方块自会变得平顺友善,一条条曲线自会变得流畅优雅,而面与线之间的点也不再突兀刺人。原来,要时间面目可憎或笑容可掬,全存乎心中的一念之间。